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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张淮深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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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球来到张淮深墓前,已经是景福二年(893年)初春。三危山一带的荒原,厚厚的流沙覆盖在贫瘠的泥土上,要往下深掘十尺才能开辟一方勉强不会为流沙掩埋的土坑。一年四季,只有那一点点沙柳会提醒你,四季在变。否则此处便是鬼域,与对岸的生机隔世相望。

如果不是一个老衙前记路,要在连绵的高大沙山间,找一个沙砾堆成的坟包,确实不易。张淮鼎在时,没有人敢提起张淮深,更不要说为张淮深立碑。冷冷的风刮过老衙前皱纹密布的脸,只见这老人打了个哆嗦,说道:“惨啊!仆射一家两代七口,一起惨死。尚书郎君让我们给拿破布包上,钉进薄棺,扔到这里了。惨啊!”

“上一代人的孽,怎么要这一代人还呢?”张球喃喃自语,又抬头看看天上太阳的走向——白日行天,四野阴沉。

“时辰到。重开仆射吉圹。”

几个健壮的小卒连挖带刨,不一会儿就刨掉了坟堆,露出了一方狭长的土池。土池下面铺了柳枝沙石,以防沙土的沉淤。不一会儿,土池清空,里面是七具破败的薄棺,空气中散发着干燥的腐味。

张球奉索勋之命,改葬张淮深。张淮鼎正在张氏墓茔长眠,重新将七人安顿回去,目前已是不可行。无论是这里还是敦煌的环境,都不允许按照节度使的规模,重造一座砖石垒砌、壁画辉煌的墓室。索勋要张球做的只是给张淮深一个能叫作“墓穴”的地方而已。面对着七具薄棺,张球实在分不清哪一具属于张淮深,便先小心翼翼地将棺木起出,搭好席棚,让几个金光明寺的老和尚焚香诵经。张球则吩咐衙前,指挥军士深掘墓池,铺设砖池、砖棺床。

张球不忍心在这片故主老友的长眠之地徘徊,他找来快马,一路向东。忘我奔腾之时,背后似乎有风卷来,向后一望,只见一匹白马扬沙飞驰,金鞍玉络,奢华威严。马背上的主人身材高大,锦袍玉带。张球赶紧快马加鞭,追了上去:“仆射!仆射好住,仆射要往哪里去?”张球越骑越快,几乎要伸手去抓那白马流云样的尾巴,刹那间,他的坐骑一扬前蹄,张球只好死死控住缰绳、跨稳鞍鞯。马蹄落地,四周只有扬沙黄土,白马却没了踪影。

张球揉揉眼,苦笑一下。一晃四年,自己已到恍惚的年岁了吗?他不再挥舞马鞭,只是任马驰骋。望着西边儿的金河,往事浮到了眼前。已故常侍张议潭和太保张议潮俩兄弟,出生入死,与吐蕃交战,好不容易起义成功,打下瓜沙之地。如今人人都说,太保为大唐收复河西,立下不世之功,当建旌立节,为归义军节度使。可是张议潭也曾运筹帷幄、冲锋陷阵,作为兄长,贡献不逊于太保。据说,当年唐使来到,已让张议潭做“兵马留后使”,可大中七年(853年),不知何故,张议潭毅然离开沙州,甘愿入长安为人质。太保这才坐稳了节度使之位。

张球入仕时,已经是咸通元年(860年)。家住越州山阴的他,千里迢迢为前程而来,不曾领略到张议潭的风采。但听说,议潭将军的公子张淮深也同样热衷诗文。张淮深文武双全、有勇有谋,是张家值得信赖的后辈。议潭离开时,张议潮便任命张淮深为沙州刺史。所有敦煌人都明白,出任沙州刺史,将来节度使的大位就会是张淮深的。在“敦煌未来长官”的手下做事,张球颇感荣幸。而张淮深很赏识这个内地来客,任命他做自己的秘书,忙时草拟公文,闲时唱和诗文。

张球跟着张淮深东征西讨,对张淮深的武威和战功印象深刻。大中十二年(858年)起,张议潮为了进一步打通河西走廊,决心收复凉州。凉州是河西要地,吐蕃在此经营数年,张议潮分兵两路,包夹合围,也没有能把吐蕃的防守撕开一个口子。这场战争,很快变成了长达三年的拉锯战。

咸通二年(861年),张议潮率领张淮深,再次对凉州城发动猛攻。张淮深抓住吐蕃人马疲惫、营防空虚的时机,带领人马把吐蕃军队杀了个落花流水,吐蕃大败,弃城而去,张氏叔侄苦战至此,终于收复了凉州。身为粮官,张球还记得张氏叔侄齐心协力,将归义军的声威推到了鼎盛。全民一同分享着朝廷封赏、举国欢庆的喜悦。人们知道,这次凯旋后,张淮深的“继承者”地位,已经不可撼动了。

咸通八年(867年),张议潮踏上了当年张议潭的东去之路,张淮深完全掌握了实权。张议潮大义凛然,功勋卓著;张淮深材器不凡,正当盛年。确实,张淮深治下的敦煌日臻鼎盛、百姓拥戴、众蕃归心,就是那些不归心的,张淮深一挥兵马,也能把他管得服服帖帖。想到这里,张球环顾四周,一番变乱之后,敦煌四境萧条,回鹘的斥候常常出没于近郊,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公,要如此惨烈地结束张淮深的生命?

不知不觉,张球走到了三危山下的石窟寺。战争和公务之余,张淮深常到此地礼佛。在捐钱造窟一事上,他也是慷慨的施主。无论是张议潮的功德窟,还是张淮深为自己造的窟,都少不了张球的手笔。张球总是得意地把底稿拿给张淮深,张淮深看过总要高兴地点点头,以示欣赏。主僚之间,相知无两。时过境迁,张球只记得高大的弥勒佛边,曾有雕梁画栋、飞檐高耸的一窟,那是张淮深永远的精神家园。走近时,荒草已经半遮朱门,燕子穿梭于断梁之下,推门一望,张淮深和诸位公子的模样都褪色而斑驳了,仿佛他们生存的年代,已是某一遥远世纪。

张球借着夕阳的斜光,摸索着立在窟内的《造窟功德碑》。他哪里需要摸索,他只要摇头晃脑,就能想起自己的大作:

宠遇祖先之上,威加大漠之中……西戎北狄,不呼而自归;南域吐浑,擢雄风而请誓……四时通款塞之文,八节继野人之献。

张球看向壁画上的人像,紫袍金带、英姿飒爽,目光沉着而睿智。没错,这就是张淮深;是率领大军、催动白马、扫荡西桐回鹘的张淮深;是迎接朝廷来使,自豪拿过节度使旌节的张淮深;也是百姓歌颂、爱民如子的府主尚书。触摸文字,张球只能想象曾经,他不忍去看破布包裹里的一具枯骨,就如同不忍去看敦煌一片萧条的现实。

天色不早,张球不敢沉溺于抚今追昔之中,赶紧催马,返回墓址。沙州城里已经拉来上好的画棺木椁。移灵之时,张球犯了难,到底张淮深在哪一口薄棺中安眠?张球想来想去,只得借助“神力”,他往地上一跪,祈求道:“府主尚书,如记得掌书记说话,请以符信,示尚书真身。”尚书已是亡魂,怎么可能回话?应答的只有风声而已。

吉时将近,张球只好让人搬动灵柩,忽然,从一口薄棺之中掉出一物。张球取来,拭去沙尘,仔细检看,六条金色的小鱼在黄昏下熠熠生辉。小心打开接合处,里面有一条镀金的鱼儿,背后铭文是:“河西节度使”。

这是张淮深的金鱼袋。

张球手捧金鱼袋,激动地指挥士卒小心移动薄棺,放入规格最高的一具画棺里。棺上描龙绘凤、天人妙相,一定能让张淮深往生佛国。一切就绪,张球要将金鱼袋放回棺中,又看一眼,鱼身沾满黑斑,这是张淮深被害的明证。

大顺元年(890年)二月,张球正给张家公子延寿写诗,忽然传来噩耗,府主暴毙、六子殒命,死状惨不忍睹。还没等捡起滑落一边的笔,他便惊讶地看到张淮鼎入住使府,拥抱本不属于自己的节度使大位。张淮深死后,人们从记忆里把他抹掉,没有人愿意提起张淮深,也没有人愿意多办一场丧事。张球还是节度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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