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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猎者凝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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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合一的极乐境界


全然沉浸于杂乱的河岸环境之中,是专家级猎者在寻找某个特定动植物时所要进入的凝神状态。猎者如老虎一般,独自行动,寻找落单的猎物,而不是像狼那样集体出动。猎者对猎物所在地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他对地面和植被之中的一点点不起眼的变化都非常警觉,因为每一点变动都有可能掩盖他正在搜寻的动物踪迹。他要准备好从远距离开始跟踪目标,每一步都迈得很小心,因为每一步都事关生死。或者,他会在原地静静地埋伏好几个小时。为了成功完成捕猎任务,他必须知道猎物有可能采取什么样的行动,猎物何时会感觉到他的存在,从哪个方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什么时候可以准备就绪,张弓射箭。当猎者将整个Umwelt当作自己的猎物时,就会表现出最佳状态。对于一些人来说,狩猎是超脱于意识层面的精神体验。

在《猎者凝神》(The Hunter's Trance)一书中,卡尔·冯·埃森(Carl von Essen)讲到一位猎者。一天,这位猎者在科罗拉多高地跟踪一群麋鹿。

我偶然间发现了几只麋鹿刚刚留下的足迹,其中还有一只雄性。那天早上,天气晴朗,阳光充足,微风轻拂。我想,我可以找到接近猎物的路径。一个小时缓慢而谨慎的跟踪之后,我发现了一处宽约45米的狭长空地。如果麋鹿就在附近,那么我穿过这片积雪泥泞的草地,一定会被它们发现。于是,我决定保持完全静止的状态,全神贯注地盯着对面的山坡。

现在,我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不知为何,我也能感觉到它们知道我的存在。我就站在那里,而时间的意义在那一刻也完全改变了。可能仅仅只有几分钟,但在当时的我看来,却如同一小时之久。对此情此景的强烈感觉,冲击着我的内心。我的所有感官似乎都锐化到了锋利的刀刃上。我听见了远处溪流发出的最细微的潺潺声,还有树叶发出的沙沙声。所有声音都仿佛被天空中的喇叭放大了一般。周遭的每一样事物都仿佛离我越来越近,而我也感觉到,自己似乎神奇地与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产生了一种归属感。我与此情此景之中的每一样东西都产生了联系。小草、树木、岩石、昆虫、鸟儿,还有在我视线范围之外,正在静静地往山上行进的麋鹿。我感到一股强烈的情绪上涌,一种生命的喜悦,一种有机会与万事万物共同存在的快感。我这辈子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人们无须手持一把温切斯特步枪,或心怀对狩猎这场血腥仪式的欲望,也能体验到猎者的凝神。作为一名博物学家,我已经很接近这种状态了。但是对于博物学家而言,比全意识地入定状态更重要的是对影像的搜寻。生态系统的广袤与富饶之中,潜藏着成千上万种不同的元素。而博物学家要做的,就是在这万千世界中,发现他心目中动植物物种的特征所具备的元素。直到今天,我都无法用语言去形容在搜寻不为人所知的罕见物种过程中,我作为一名博物学家所体会到的愉悦之感。但是,我能给你讲几个故事。

调动博物学家内在搜索引擎的力量,曾给我带来非常难忘的体验,其中最有意思的一次就是缺翅虫的发现历程。缺翅虫是一类非常罕见,而且很不容易被发现的昆虫。记得我在亚拉巴马大学读大一那年,一个早春的日子,我在飓风溪沿岸的针叶树–硬木混交林中一路走去,想要寻找不常见的新蚂蚁物种。我从一块腐烂的松木桩上掀起一块树皮,只见下面是一个之前被甲虫幼虫吃空了的空洞。这种特定的小生境总是会被小型罕见蚂蚁物种和其他神秘居民选定作为筑巢地点。这块木桩上也有几只小昆虫正在那里。我一掀开树皮,它们就开始逃散,去往树干上尚未被破坏的黑暗部分。这些昆虫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相伴而生的混杂状态,稀稀落落地分布着一些像小蝎子一样的裂盾目蛛形纲动物、跳虫、甲螨,还有不知名的小个头甲虫。同时,在这个小型洞穴中我还看到了另一样东西:几只长得有点像白蚁的小虫子,同样是白色的细长身形,但个头更小,外观更精致,行动更快,动作更古怪。此时,它们也正向边缘撤退,想要躲起来。

我收集了几个活体标本,将它们带回我位于乔西亚诺特楼的实验室,在显微镜下进行细致观察。我很快便发现,它们是缺翅虫属的昆虫。从解剖学上来看,缺翅虫极为特殊,要专门为它单设一个目,名为缺翅目。在动物学分类系统中,其级别相当于所有的苍蝇(双翅目)以及所有的甲虫(鞘翅目),还有所有的飞蛾与蝴蝶(鳞翅目)。

我后来得知,它们也是地球上的稀有昆虫之一。第一次被人发现是在1918年。自从那时开始,缺翅虫就有了“天使虫”的俗称。这种小虫子非常适合这样的称呼,它们就像是小小的羊羔一样到处奔跑,体色雪白纯洁,人畜无害,对周围长着尖利下颚的掠食者毫无招架之力。它们以真菌孢子为食,就像我们去野外采蘑菇来吃一样。

我突然想到,缺翅虫之所以长久以来不为人所知,很可能是因为它们只生活在我碰巧发现的那类特定的微环境之中。我这个猜测后来被证实是正确的。我又跑去朽木那里,翻开树干,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我那小小的天使虫。而这块树桩的腐朽程度,正巧是最适合它们生存的。后来的实践证实,若想寻找缺翅虫,就要去翻一翻腐朽的木桩。没多久,我便发表了我的第一批科学文献之中的一篇,题为《亚拉巴马州的缺翅虫》。这篇论文在学界被广泛传阅,因为没过多久,其他昆虫学家也开始纷纷在美国东部地区的野外寻找起天使虫的行踪。后来我在其他地方有没有找到过缺翅虫呢?有!我在哈佛大学做博士后研究时,不经意间在南太平洋的新喀里多尼亚和新几内亚首次找到了那个地方的缺翅虫,还有人在中美洲找到了缺翅目的其他物种。后来,我的一位研究生杰·楚(Jae Choe)以巴拿马的缺翅虫生命循环为主题,撰写了他的博士论文。

有时,人们能在缜密的搜索中找到非凡的物种,另一些时候,人们也能碰巧在转瞬即逝的一瞥间,认定某个从未被人发现过的生命。1955年,我来到新几内亚的一处几乎从未被生物学家涉足的区域,与当地几位捕猎技术高超的巴布亚人一同出动。我们进入休恩半岛那人迹罕至的密林,向海拔3 600米的萨鲁瓦吉德岭中心地带出发。5天之后,我们抵达山顶,天气阴冷,下着小雨,周围的草地上零星分布着棕榈树和苏铁。当时,我本以为自己是来到萨鲁瓦吉德岭地带的第一位非本地人,后来才得知,早在20世纪30年代,美国植物学家玛丽·斯特朗·克莱门斯(Mary Strong Clemens)就曾经身临此地。克莱门斯当时已迈入中年,有着极强的意志力。她理应在先锋女性主义者的光荣榜上占据一席之地。

我来到此地的目标,除了追求身临鲜有科学家涉足的山顶生态系统而带来的兴奋感之外,还要为哈佛大学的全球研究计划收集蚂蚁标本。同时,我也会寻找令我感兴趣的其他物种标本(我还真找到了几个新的青蛙物种)。当我们穿越较高的植物区系后,我发现蚂蚁物种也发生了变化,它们的身影越来越不容易被发现。等到了海拔2 200米之后,就一只蚂蚁都找不到了。

我在低海拔山林地区收集到了几只蚂蚁标本,其中一只有着非常奇异的解剖学特征。我发现它时,它正在灌木丛的一片叶子上缓慢行进。我在周围的地上找了个遍,又将附近的植被彻底搜查了一番,却没能找到这只蚂蚁的巢穴,也没能找到一只它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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