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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急剧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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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就上了船。小贩成群结队上船叫卖,家常杂物,应有尽有,多半还是舶来品。水果贩提了香焦、苹果,和梨子上船售价。我和哥哥还因此辩论了一场。哥哥要买部分腐败的水果,因为比较便宜。“不行”我说,“买水果的钱固然省了,看医生的钱却多了。”

“哈、哈——我吃烂梨子、烂苹果已经吃了好几年”,他说,“烂的味道反而好。我从来没有吃出毛病。”他随手捡起一个又大又红然而烂了一部分的苹果,咬掉烂的一部分,其余的全部落肚。我耸耸肩膀,他仰天大笑。

天亮前我们经过宁波港口的镇海炮台。一八八五年中法战争时镇海炮台曾经发炮轰死一位法军的海军上将。

天亮了,码头上的喧嚷声震耳欲聋。脚夫们一拥上船拼命抢夺行李。一个不留神,你的东西就会不翼而飞。我和哥哥好容易在人丛中挤下跳板,紧紧地钉在行李夫的背后,唯恐他们提了我们的东西溜之大吉。

宁波几乎与九年前一模一样。空气中充塞着咸鱼的气味。我对这种气味颇能安之若素,因我从小就经常吃咸鱼。宁波是个鱼市,而且离宁波不远的地方就盛产食盐。我们跟着行李夫到了车站,发现一列火车正准备升火开往我的家乡余姚。沿铁道我看到绵亘数里的稻田,稻波荡漾,稻花在秋晨的阳光下发光,整整的稻田在车窗前移动,像是一幅广袤无边的巨画。清晨的空气中洋溢着稻香,呵,这就是我的家乡!

火车进余姚车站时,我的一颗心兴奋得怦怦直跳。我们越过一座几百年前建造的大石桥,桥下退落的潮水正顺着江流急泻而下。从桥洞里还可以看到钓翁们在江边垂钓。这桥名曰武胜桥,意指英武常胜。因为四百年前当地居民为保卫余姚县城,曾与自日本海入侵的倭寇屡次在桥头堡作战。这些倭寇大家都认为就是日本人。

我们跑进院子时,秋阳高照,已是晌午时分。父亲站在大厅前的石阶上,两鬓斑白,微露老态,但是身体显然很好,精神也很旺健。他的慈祥眼睛和含笑的双唇洋溢着慈父的深情。我兄弟两人恭恭敬敬地向他老人家行了三鞠躬礼。旧式的叩头礼在某些人之间已经随着清朝的覆亡而成为历史陈迹了。

父亲已经剪掉辫子,但是仍然穿着旧式布鞋。他说话不多;在这种场合,沉默胜似千言万语。我们随即进入大厅。直背的椅子靠墙很对称的排列着,显见他的生活方式仍然很少改变。正墙上悬着镶嵌贝壳的对联,右联是“海阔凭鱼跃”,左联是“天空任鸟飞”。对联的中间是一幅墨竹,竹叶似乎受秋风吹拂,都倾向一边。这一切很可以显示一种满足的,安静的,而且安定的生活。

大厅后面有一个小院子,长方形的大盘子里堆砌着山景,因此使高墙围的院子里凭添山水之胜。小寺小塔高踞假山之上,四周则围绕着似乎已历数百年的小树。山坳里散坐着小小的猴子,母猴的身旁则偎依着更小的小猴,这些微小的假猴显得如此玲珑可爱,我真希望它们能够变成活猴一样大小而跳进我的怀里。小寺小塔之外还有一个小凉亭,亭边长着一丛篁竹。假池子里则有唼喋的金鱼和探螯觅食的小虾。这一切的一切,都使人有置身自然之感。

刘老丈听说我回家了,当天下午就来看我。在我童年时代,刘老丈曾经讲许多故事给我们听,小孩子们都很喜欢他。那天下午,他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他告诉我,老百姓们听到革命成功的消息时欢喜得什么似的。城里的人一夜之间就把辫子剪光了。年轻人买了西装穿起来很像一群猴子。他又告诉我,短裙与短发如何在后来侵入县城革命以后,他那留了七十多年的辫子居然也剪掉了,可见他对革命和民国仍然是很赞成的,起先他有点想不通,没有皇帝坐龙庭,这个世界还成什么样子?但是过了一段时期以后,他才相信民国的总统,照样可以保持天下太平。他说,反正天高皇帝远,地方治安本来就靠地方官府来维持。民国以来,地方官府居然做得还不错。

他说,五十年前太平军侵入县城时,许多脑袋连辫子一起落了地现在我们虽然丢掉辫子,脑袋总还存在。他一边说,一边用他皮包骨的手指摸着脑袋,样子非常滑稽,因此引得大家都笑了。那天晚饭吃得比较早,饭后他告辞回家,暮色苍茫中不留神在庭前石阶上滑了一跤,幸亏旁边有人赶紧抓住他的肩膀,搀住他没有跌伤。他摇摇头自己开自己的玩笑说:“三千年前姜太公八十遇文王,我刘太公八十要见阎王了。”说罢哈哈大笑,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

几天之后消息传来,刘太公真的见阎王去了。对我而言,我失去了一位童年时代的老朋友,而且再也听不到这位风趣的老人给我讲故事了。

十五年前左右,姊姊和我创办的一所学校现在已经改为县立女子学校。大概有一百名左右的女孩子正在读书。她们在操场上追逐嬉笑,荡秋千荡得半天高。新生一代的女性正在成长。她们用风琴弹奏《史华尼河》和《迪伯拉莱》等西洋歌曲,流行的中国歌更是声闻户外。

我在家里住了一星期左右,随后就到乡下去看看蒋村的老朋友。童年时代的小孩子现在都已成人长大,当时的成年人现在已经是鬓发斑白的老人。至于当年的老人,现在多已经入土长眠,只有极少数历经村中沧桑的老人还健在。

村庄的情形倒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糟。早年的盗匪之灾已经敛迹,因为老百姓现在已经能够适应新兴的行业,而且许多人已经到上海谋生去了。上海自工商业发展以后,已经可以容纳不少人。任何变革正像分娩一样,总是有痛苦的。但是在分娩以后,产妇随即恢复正常,而且因为添了小宝宝而沾沾自喜。中国一度厌恶的变革现在已经根深蒂固,无法动摇。而且愈变愈厉,中国也就身不由己地不断往前迈进——至于究竟往哪里跑,或者为什么往前跑,亿万百姓却了无所知。

我的大伯母已经卧病好几个月,看到我回家非常高兴,吩咐我坐到她的床边,还伸出颤巍巍的手来抚摸我的手,她告诉我过去十六年中谁生了儿子,谁结了婚,谁故世。她说世界变了,简直变得面目全非。女人已经不再纺纱织布。因为洋布又好又便宜。她们已经没有多少事可以做,因此有些就与邻居吵架消磨光阴,有些则去念经拜菩萨。年轻的一代都上学堂了。有些女孩则编织发网和网线餐巾销售到美国去,出息不错。很多男孩子跑到上海在工厂或机械公司当学徒,他们就了新行业,赚钱比以前多。现在村里种田的人很缺乏,但是强盗却也绝迹了。天下大概从此太平无事,夜里听到犬吠,大家也不再像十年前那样提心吊胆。

但是她发现进过学校的青年男女有些事实在要不得。他们说拜菩萨是迷信,又说向祖先烧纸钱是愚蠢的事。他们认为根本没有灶神庙宇里的菩萨塑像在他们看来都不过是泥塑木雕。他们认为应该把这些佛像一齐丢到河里,以便破除迷信。他们说男女应该平等。女孩子说她们有权自行选择丈夫、离婚或者丈夫死了以后有权再嫁。又说旧日缠足是残酷而不人道的办法。说外国药丸比中国药草好得多。他们说根本没有鬼,也没有灵魂轮回这回事。人死了之后除了留下一堆化学元素的化合物之外什么也没有了。他们说唯一不朽的东西就是为人民为国家服务。

一只肥肥的黑猫跳上床,在她枕旁咪咪直叫。她有气无力地问我“美国也有猫吗?”我说是的。再一看,她已经睡熟了。我轻轻地走出房间,黑猫则仍在她枕旁呼噜作响,并且伸出软绵绵的爪子去碰碰老太太的脸颊。

我和大伯母谈话时,我的侄女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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