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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她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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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目标是完全一致的,他们都想要发掘真相。但是为什么一涉及她的情绪,萨特就不愿意发掘下去了呢?为什么拒绝当端方淑女的波伏瓦,现在却愿意去做一个假装快乐的女人,尤其是面对一个把她当作小女孩来对待的男人?

波伏瓦觉得自己失去了快乐,失去了写作的灵感,甚至没法再相信萨特对自己说的“我爱你”。[29]我们并没有找到萨特具体说了什么才让波伏瓦如此沮丧和气馁,但我们知道波伏瓦的父亲以及波伏瓦从小到大生长的环境,给她传达的信息都是:女性天生就没有创造性,历史几乎就是女性缺乏创造性的记录。埃莱娜回忆起小时候,她们俩都很喜欢文学和艺术,但是她和波伏瓦从来没有一个灵感迸发的时刻,能够高呼自己今后要做画家或者作家。埃莱娜花了好多年才摆脱这种想法对自己的束缚。而波伏瓦也回忆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尽管感到写作是自己的天命,但也会对缺乏创造性感到绝望。对于她们来说,让自己的想象力尽情发挥,做具有原创性的创作,看起来是不可能的。[30]

乔治·德·波伏瓦对于女性的贬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整个文化里的共性。波伏瓦所阅读的那些哲学作品也浸淫着这种想法。在学生时代的日记里,波伏瓦曾引用了叔本华《论女人》(On Women)中的几句话:女性就是“第二性,在每个方面她们都劣于第一性”。女性存在的意义只是延续人类种族。叔本华觉得女性可以有才华,但绝对不可能有天赋。[31]

当波伏瓦考虑从事新闻业的时候,她有个富有的表亲向她伸出援手。这个表亲也是当年帮助她父亲的那个人。他们安排波伏瓦和《新欧洲》(L’Europe Nouvelle)的联合编辑普瓦里耶夫人见了一面。普瓦里耶夫人告诉波伏瓦,想要在新闻业站住脚,必须有自己的想法,她问波伏瓦,你有想法吗?波伏瓦回答说:“没有,我说了,我没有。”[32]而与此同时,当编辑的丈夫普瓦里耶先生跟波伏瓦见面的时候,他对波伏瓦动手动脚,并暗示波伏瓦还有另一种上位的方法。普瓦里耶先生说如果波伏瓦愿意的话,他可以介绍有权有势的人给她认识。波伏瓦拒绝了他。但是后来这对夫妇邀请波伏瓦去参加一个鸡尾酒派对时,波伏瓦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为了机会前去一试。当波伏瓦到了之后,她发现自己格格不入。她身上的羊毛裙,在一屋子的绫罗绸缎和锦衣玉食面前显得格外寒酸。

1930年秋天,波伏瓦开始思考她对萨特的爱是不是已经开始反噬自己。她完全活在他的期待中,忽视了自己的生活。波伏瓦写道:“我失去了自己的骄傲,我也因此失去了一切。”[33]回想起之前10月的生活,她和萨特重逢,浓情蜜意,但是她明显感觉到萨特的爱不如自己的深。看起来她也只不过是萨特众多冒险中的一个,而萨特在她的印象里则是惊为天人,她把自己的整个灵魂都给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已经失去了自我。[34]波伏瓦还爱着萨特,但是她描述自己的爱“更多的是出于习惯,没有从前那么热烈了,也没那么纯粹和温柔了”。在波伏瓦面前,萨特失去了完美的光环,现在波伏瓦能看透他想要取悦别人的那种欲望,他的自尊、他大声说话时涨红的脸,以及他是如何轻易地受到别人影响的。[35]

波伏瓦对萨特的爱逐渐冷却,同时他们之间也出现了身体不合拍的问题。波伏瓦感觉到自己的欲望被唤醒,需要被满足。但是在这一点上萨特却不同步,这使得他们之间的问题更严重了。相比于性,萨特更喜欢吸引的过程。现在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波伏瓦会立即同意和萨特的契约——只有同时与马厄和雅克见面,波伏瓦才能在当下和未来为自己的身体和心灵找到爱的寄托。当马厄和雅克不在的时候,波伏瓦很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欲望。尽管波伏瓦和萨特承诺过要对对方无话不说,但是一开始的时候,波伏瓦对萨特只字不提自己欲求不满的事情。[36]波伏瓦成长的环境从来都不鼓励主动表达个人的欲望,也不重视个人的情绪。当然了,波伏瓦现在之所以对自己的情绪如此严苛,也有可能是因为不满萨特对情绪的态度和他所宣扬的哲学。

萨特在他1943年的哲学著作《存在与虚无》中写道:“性欲就是麻烦,因为它遮蔽和折损了我们的自由。”对于情绪,萨特同样也表示不能接受。他认为一个自由人可以做到选择不去感受自己的情绪,因此自由人就应该这样做。萨特的一个旧情人西蒙娜·若利韦,曾写信告诉萨特自己感到忧伤。当时21岁的萨特在给西蒙娜·若利韦的回信中,毫不掩饰自己对她感到恶心:


你是希望我看到你的忸怩作态就态度温柔起来吗?你以为我会因为为了你好,为了我好就改变立场吗?我一度也想要搞这种戏码……但现在的我憎恨和鄙视所有像你这样陶醉在自己的忧伤里几个小时无法自拔的人……要知道,伴随忧伤而来的总是懒惰……你我相隔500公里,你以为你写信告诉我你的忧伤,我就能跟你一样沉湎于忧伤情绪中吗?要是能这样,那你干脆写信给国际联盟吧。[37]


波伏瓦曾经有一次在电影院看到萨特的眼睛里泛着泪光,但萨特那次的眼泪是为艺术而流的,生活里没有什么值得萨特流泪。波伏瓦不能向萨特倾诉自己的复杂情绪,也不能向他表达自己的性欲,只能转而诉诸笔端,记录在日记里,只有日记本不会像萨特那样对她的情绪和欲望恶语相向。

后来波伏瓦回忆,其实自己有时候也会偶尔佩服萨特的这种疏离态度。萨特认为伟大的作家都需要培养出一种旁观者的冷静态度,因为他们要捕捉情绪,而不是被情绪所控制。但有的时候,波伏瓦觉得,语言“必须先谋杀现实,才能描摹现实”,但是波伏瓦并不希望现实就这样死去。波伏瓦想要细细体味生活给她的百味,而不是为了创作出流传后世的作品就把它抹杀。[38]尽管波伏瓦和萨特都认为文学很重要,但是对于文学的本质和目的,他们持不同意见。萨特赞同文字是有力量的,但是他认为所有的文学都带有欺骗和隐瞒。波伏瓦坚信文学可以成就更多,她带着敬畏之心阅读弗吉尼亚·伍尔夫,因为伍尔夫意欲填补文学和生活之间的沟壑,而波伏瓦也想要了解和揭露这个真实的世界。[39]

波伏瓦在第二卷回忆录中写道,萨特在哲学上常常不拘泥于细节,天马行空。波伏瓦认为,正是因为萨特的不拘小节使得他的想法常常比她自己那些一丝不苟的精确想法更加出彩。[40]不只是这一次,在其他很多时候,波伏瓦都表示萨特比自己更胜一筹,也更有自信。在《端方淑女》中,波伏瓦称萨特是一个完美的伴侣,是她从15岁开始就梦寐以求的男人。波伏瓦说:“我理想中的两性关系是,夫妻俩有很多的共同点,是彼此精确的观察者。在以前,上帝是我生命的观察者。通过这种方法,我能排除爱上一个不同的人的可能性。除非我遇到一个既比我有成就,也跟我一样平等的人,否则我是不会结婚的。”[41]

但是萨特这个观察者并不像波伏瓦写的那样精确:萨特拒绝把波伏瓦的情绪看成是有意义的,也不予理会波伏瓦的性欲。[42]20年后,在《第二性》中,波伏瓦写了“恋爱中的女人”一章,里面描写了女人是如何在恋爱后把所爱的男人当作她生活的中心,并且在恋爱中失去自我的。

恋爱中的女人甚至失去了自我判断力,试图通过她爱人的眼睛去看待一切。她追随他的一切喜好,包括书籍、艺术和音乐。如果没有他陪自己一起看世界,她就对世界失去了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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