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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富有意义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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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于民国十九年离教育部以前,彼此多见面之机会,故常得聆教。

先生在北平时(当时称北京,民十二),寓石达子庙。他住在旧式东侧厢房,花格长门而无窗,在纸糊的花格里透入了光线。一张板床,两张桌子,几张凳子。在一张桌子上放了一只火油炉,他自己烧饭吃的。另一张是放书籍的。看书写字就在这里。此时此地,他写成了他的《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他老先生的重要思想就在这篇文章里发表的。他进出常步行,不坐人力车。日常不在寓,用两条腿走向各角落里,探访北京的古迹。

后来在北平,他邀集十几个小学生,都是当时国民党领袖的子弟们,由他亲自施教。蒋经国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据蒋经国先生说,有一天,有人送他老先生一辆人力车,先生要他拿一把锯子来,把这辆车子的两根拉杠锯掉。他以为先生在开玩笑不敢动手。后来先生说:“我要你锯,你就锯。”锯了以后,先生看看杠子锯断,哈哈大笑。就同他把这辆没有拉杠的车身,抬到书房里他老先生一面坐上去,一面对他说:“你看舒服不舒服?我现在有了一张沙发椅了!”接着他老先生又说:“一个人有两条腿,自己可以走路,何必要别人拉。”(蒋经国纪念先生文,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九日台湾《新生报》)

在抗战时期,他老先生住在重庆上清寺一间小屋里,和在北平时一样简陋。他的卧室兼书房,最多不过十尺或十二尺见方。一张木板床,挂上一顶旧蚊帐,床上一袭蓝布被,一个古老式的硬枕。对着一张小书桌,桌旁墙上贴了一张自己写的“斗室”两字,每字约三四寸长方形。(陈伯庄纪念先生文,《今日世界》第四十三期)

有人问他,政府为他盖上了一所小房子,为什么不搬过去住。他回答说,他生平不修边幅,坏房子住惯了,好比猪猡住猪圈里,住得很舒服。如果有人把猪猡搬到水门汀的洋房子里去,猪猡反而要生病的。救救他的老命吧,他是住不得好房子的。(罗敦伟纪念先生文《畅流》第八卷第七期)

这种简陋的生活,人以为矫情。我知道他并不如此。他以为一个人当逍遥于宇宙之间,纵横万万里,古今万万年,短短的人生寄居于斗室之中或高轩之内,是没有多大分别的。只要读过先生所著《上下古今谈》的人们,都会知道先生之思想,常以无穷尽的天体,无限数变化万千的星辰为对象。无论高轩大厦,在先生看来,直与虾房蟹舍等耳。而且他住惯了斗室,要他搬入大房子,好像乡下佬入城,反而觉得有些不自然。猪圈的比喻,不是完全说笑话。

我在昆明的时候向先生乞书,先生以篆书为我写小中堂一幅,信笔拈来书《庄子·逍遥游》篇中的“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句以赐余。让我将这句话译出来,使大家容易懂得。

这句话的上文,为描写一只大鹏鸟,它的背长,约莫有几千里,发怒飞上天空,它的两翼像从天垂下来的云朵,飓风一起,就会乘风飞向南冥去。南冥是天池。飞的时候,击动水面三千里,旋转而上九万里,于是凭借风力,“背负青天,一无障碍,乃乘风向南冥飞去。”(原句意译)

这幅小中堂里所引庄子的寓言,可以代表先生的人生观。像大鹏鸟一样纵横万里,任风所至而至。自由自在,逍遥天地间。先生一生行动,脱胎于此种观念,这是根据老庄的自然哲学。故其行踪所至,必游山玩水,力避尘嚣,不受繁文缛礼的羁绊。独来独往,视富贵如浮云,纵观山高水长,游目林泉之胜,使他在大自然中度生活。

抗战前夕,最高军事领袖驻节庐山,这时战事气氛浓厚,人们心绪紧张。他老先生还独自一个人步登汉阳峰,这是庐山的高峰,海拔六千多尺。那是一位贵州矿师谌湛溪君说的。那次天色将黑了,谌君步到峰头,却见吴先生一个人正在那里赏玩暮景。(陈伯庄纪念先生文)

我在牯岭的时候,有时也碰见先生独自缓步,踏登青苔滑步的石级,穿云雾,涉松林,听鸣泉。他襟上常挂着一只计步表,表针每步一跳。返寓后看表而知所行之步数。这小小的一个仪器,可以为先生欣赏近世机器之象征。

先生之篆书颇具独特风格,但他说:“装饰墙壁与其挂字画对子,不如挂锯子、挂斧子。”(董作宾纪念先生文,《中国一周》第一八五期)

因为这些工具,是机器的简单代表,可用以制造物质文明的。

先生虽极力提倡科学,并相信在物质方面,人工可补天工之缺陷但对于近世卫生之道,不甚讲究。对于自己身体,仍采用顺天主义不以人工补救人体的缺陷。大概因为先生体力健康逾常人,自己认为得天独厚,既无缺陷,无须补救。他牙脱不肯镶补。他说人老齿落是个天然的警告,告诉你体力和消化力都衰了,不要再馋嘴了。你该用那疏落的余齿,慢慢地细嚼食物,自然节减食量,适应那衰退的需要。(陈伯庄纪念先生文)这几句话当然有一部分的理由,但信之过度,是危险的。

我在浙江大学任内,请他住在校长公舍里,和我的卧室间壁。知道他在那时候夜间但假寐,不脱衣。黎明不吃早餐就出门去了。夜间回来才知道他独自信步漫游西湖,欣赏湖山林泉之美。吃饭也不按时间,饿了就在小食铺里胡乱吃一顿,化不了几个铜板。

他像一位苦行僧,虽然他不信超世主义,也像一个游方道士,虽然他不相信由自然主义变质而成的道教。到了晚年他病了不愿就医就医不肯吃药。

李石曾先生曾对我说,吴先生如能略讲卫生,以他的体力之健今日必尚健在。

中国学者往往把老庄哲学和孔孟学说融化为一。经世则孔孟,避俗则老庄。当然后者也吸收了不少释家超世哲学。不过各人有不同的成分罢了。

先生却反对释道混合的超世主义,尤反对儒释混合的宋儒心性之学。后者即为清儒所一致反对者。清儒之反宋儒,就是这个道理。

他的人生观是任自然的人生观。海阔天空,上下数万年,纵横数万里。人生其间,自由自在。先生之思想行动,实为老庄哲学之本色。前面所述的《庄子·逍遥游》中语,足以为先生写照。世人不察,以为其行为怪僻,诚如庄子所说的“蟪蛄不识春秋”也。

先生自己的思想里存有两个古今相隔三千年的观念。以今之机械文明教人,以古之老庄哲学处世。因此我们看不懂他的生活习惯。我们若把先生看作手操电动机器,制造近世应用物品的一位道人,就相去不远了。先生要把线装书抛入毛厕里,但他的脑袋里却留着两部线装书——《老子》和《庄子》。他的宇宙观开始的几句话,就是《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一个观念,凑合了近世的进化论——宇宙不断的在变化中。现在让我们把他自己的话引在下面:

在无始之始(此系由佛家“自无始来”改编而成的),有一个混沌得实在可笑(采取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观念),不能拿言语来形容的怪物(即“名可名,非常名”的意思),住在无何有之乡(借庄子语),……自己不知不觉便分裂了(如细胞的分裂),……顷刻变起了大千宇宙,至今没有变好(这是说宇宙永远在变化中)。……这是我的宇宙观及人生观。

(《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吴稚晖学术论著》三十页)

先生又说:

人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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