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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往事

时间:2023-03-15 03:56:15

隋兵营

骡 马

三四十年前,我们村子南面的潍河几近干涸,宽阔的河床裸露出一片沙滩。村里一些青壮年便陆续买了骡马,套上木制板车,从河滩里拉沙子,到建筑工地卖钱。一车沙两块钱,路途远些的也卖到两块五。有时也会落到一块八,必是农闲季节,田里的骡马车闲余。一两年工夫,不大的村庄,竟有二三十辆骡马车干这种营生。

这些骡马车中,有不少是夫妻档儿。女人先捞沙上岸,过筛,男人一到就装车。夫妻一起干,能节省不少工夫。单打独斗的骡马车一天拉四趟,夫妻档儿能拉六趟,也就是八块钱与十二块钱的差别。我的父亲母亲,就是干这营生的夫妻档儿。父亲个头不高,但一身气力,上臂肌肉浑圆突出,小腿青筋可见,张力迸发。母亲个儿高大,腰宽背阔,力气活上,从不输男人,当然也包括我父亲。

河底到坝顶有十几米高,供骡马车行走的坡道长且陡。爬坡时,骡马在紧要关头是否用足力,赶车人何时猛推车,又何时抽几下鞭子、吆喝几声,这对每辆骡马车都是考验。老把式都是从坡下就开始运力的,牲口、人、车三合一,一鼓作气完成。也有到半坡上,骡马拉不动的,车上备好的几块砖头就派上用场,赶紧垫到车轱辘后面。车仰马翻的事情虽不曾有过,但在坡上无奈卸下半车沙的情况倒也常见。赶齐了前后脚,两三辆骡马车之间也会有个照应,互相帮着推推。亲与不亲,究竟都是同村人。

我曾数次帮父亲推过上坡车,小小少年,用力无多,但父亲总喜欢喊我一起。每每上坡时,骡马把头埋得很低,匍匐前行,力量在脖子上、在前腿上、在后腿上;父亲左右手一前一后,紧握车身一侧,蹬地推车,力量在胳膊上,在双腿上,在每一块肌肉上,在每一条神经上。骄阳似火时,坝下棉槐丛里乱蝉嘶鸣,叫人心烦,我和父亲却无心理会。每每爬上坡后,父亲常常拧拧毛巾,再搭回脖子上。紫铜色的脸上这时候会露出些许轻松,然后嘱咐我别下河洗澡。

母亲捞沙的铁锹要比田间通常用的铁锹宽大许多。沙,伴水而生,水泻则散。铁锹面儿如尺寸不足,沙从水中捞出后,会散失少半儿。秋后,河水开始发凉。冬天和早春,河水刺骨寒,母亲的水鞋更像冰窟窿。最吃力处,需用镐刨开冻透了的土层。北风凛冽,脚下吱吱作响。抡起的铁镐落地,只能凿开一点点。我曾试过几次,落镐时,手震得生疼。刨开两庹有余,母亲脸上已汗涔涔。若干年后,村里人说起我的父亲母亲,依然慨叹这两口子肯吃苦,无惧冬寒,不畏酷暑,尤对母亲寒冬里站在水里捞沙的场景唏嘘不已。

日子苦是苦些,但不悲不戚。不料1991年却遭遇了不测。

那是开春后不久,我家的马先是不进食,后是病恹恹地驾不住车,没几天工夫,就伸了腿,僵直冷挺。父亲只好找马贩子作价处理。当时买一匹马多在千元以上,而死后,卖一二百块钱还要周转关系。赶车人最怕摊上这档子事。一去一来,损失难以找回。不过日子还在继续,生活还是要讨。很快,父亲母亲合计后,父亲又牵回一匹马来。一如惯常,两人早出晚归,似乎希望重燃。可是,刚刚过去二十几天,新买的马,又重复了上匹马的症状。父亲请五六里外的兽医来瞧,在灌过几副汤药后,未见起色。第二天,就挺了身。父亲开始黯然,母亲开始垂泪。家里微薄的积蓄,经不起这般折腾。伤心几天后,父亲母亲把马棚清理了几遍,盖了新土,把马槽子刷了又刷。

晃眼到了五月,城里建筑工地上的活多了起来,用沙量大,正是赶车人一年挣钱的好时光。在干过一些零敲碎打的杂活儿后,父亲还想赶车。母亲犹豫再三,终于从麦瓮里掏出包了三层的两千块钱,一百的、五十的、二十的,哆哆嗦嗦地交给父亲。于是,父亲又牵回一头骡子来。这头骡子个头高大,通体健壮。可是,月余后,这头骡子竟然也倒下了。父亲狠狠地踹了它几脚,“嗖”地抄起鞭子,一直抽打到鞭杆折断。母亲嚎叫,开始大骂父亲。我把姥姥喊来,姥姥宽母亲的心,说些“谁都想好”“孩子他爸也不愿意这样”的话。父亲愁眉紧锁,不再咆哮。

四爷爷那时候身体尚且硬朗,常到我家里坐。吧嗒一袋旱烟后,说,“人要倒霉,真是连喝凉水都塞牙啊!”不幸接踵而来,不知几时将息。一段时期内,倒霉事儿,多如跳蚤,叫人无处躲避。

梧桐树下,影子斑驳。父亲在干过两三个月的泥瓦匠后,还是嘀咕母亲。母亲说,家里只还有不到一千块钱,总得糊口啊。父亲排行老大,想想三弟、四弟和五弟都还没成个家。只有成家后的二弟家里日子还算过得去。晚上,他喊我二叔来家里,酒喝到醺醺时,终于张了口。第三天,二叔送来一千五百块钱。

赶集前,父亲先解开上衣,又解开母亲专门缝制在贴身口袋上的扣子,把一攥钱掖了结实,内外扣紧。这一回买来的马显得格外精神,母亲也觉得很中意。父亲说讨价还价后花了一千四百八,晌午时还管了卖马人和经纪一顿老汤(羊汤)。父亲浑身的气力总算又有可用的地方了。母亲凄苦的脸上也舒展了许多,下河捞沙,不惮秋凉。

但是,好景不长,个把月后,“格外精神”的大马又萎靡不振,吃不进一口草。当牲口贩子扔下260块钱,把马弄走后,母亲反而没有了撕心裂肺的嚎哭,只是嘴唇嗫嚅不止,浑身抖颤。我帮着赶来给我们做饭的姥姥将母亲扶到炕上。母亲窝在窗台前,拿头撞墙。我紧紧地抱着她,她静默着,哀叹着,身子倒在叠高的被子上,呆滞的眼睛一会儿瞅着屋顶,一会儿望向窗外。突然,母亲笑了起来,声音僵硬的骇人!笑过之后,不喊也不闹,只无声地流泪。姥姥摇晃她,喊她,她也无以应答。父亲却是蹲在炕前,一个劲儿地抽着闷烟,耷拉着头,一声不吭。

秋叶黄了,随风而落,随风而散,又随风而聚。

挂在墙上的马鞍套子,汗渍斑斑,早已风干;竖在墙角的鞭子,形影相吊,茕茕孑立;厚重的木板车上,堆放了许多杂物。

院子里五棵大梧桐树,叶子落得格外快,也格外多,似乎总难扫净。

水井南边那棵最粗,一抱难合。

冬尽春来

读中学时,喜欢“日月如梭,光阴似箭”“白驹过隙”“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读大学时,喜欢“江不留水,水不留影,影不留年,逝者如斯”;后来,喜欢“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再后来,借用过“光阴太瘦,指缝太宽”,但更喜欢“冬尽春来”。

大哥与报纸

少时家贫,无书可读。同姓一大哥年长我许多,在村委办公室做会计助理。那时,“助理”这个词刚刚时兴,我将大哥看作体面人儿。村委是有些报纸的,还有《农家之友》等杂志。村委在村前,我家居村中,大哥家住村后,每天大哥去村委,都顺路到我家走趟,抽支烟,说说话。

大哥见我爱读书,有时候便给我捎几张报纸看,当然都是夹在腋下的。有天早上,大哥跟我说,你十点多到办公室找我,我给你攒了些报纸。

我眼瞅着挂钟,换好衣服,十点钟响,即走向办公室。大哥没多与我说话,从抽屉里拿出一大撂报纸递给我。我也算是聪明了一回,道声谢,赶紧走。村委院子不大,刚走到院子中间就撞见了村里的武装队长。他年岁比大哥小,官儿比大哥大。“肚子里掖着什么?给我掏出来!”一脸惊恐的我,只好乖乖从命。然后,他优哉游哉地踱向办公室。

目送我的大哥还站在那里,一脸茫然如我。

木耳与鸡蛋

庄户人家的院子里大都胡乱堆放着杂物,看上去杂乱无章。我家猪圈在院子的西南角,北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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